4/14/2007

拆了樂生 毀了傳承



4月8日(星期日),按著台灣朋友的指引,我和寶寶在西門乘坐635號公車,從台北往新莊亦即樂生療養院的所在地進發,沿途不時看見捷運的工程在進行中。

我關心的是,一班年逾七十的阿公阿嬤為自己的家抗爭,他們有甚麼不同的感受和反應?跟巨大的國家官僚機器對抗,想必是身心疲憊,是甚麼支撐著他們年邁的身軀,卻還抖擻的意志?我懷著這樣的好奇,很想到樂生去。

樂生院依山而建,走過了大約四、五年前才興建的組合屋和行政大樓之後,沿路兩旁大都是由三合院組成的院舍。我們先由台灣朋友雅婷帶路,到伯伯住的鐵皮屋跟 伯伯打個招呼,並把八樓的朋友託我們帶來的DVD在當日播放。下午4時半,阿公阿嬤聚集在一個房子。當天,還有來自日本漢生人權團體代表,森元美代治先生 和跟他一起來的兩位日本大學生、中央研究所的丘延亮老師,丘老師來樂生的次數很頻,參與的很多。放映會上,畫面雖不很清晰、聲量也不夠,而言語上的不通, 寶寶亦臨時充當翻譯,為阿公阿嬤解釋歌詞的意思,也簡單介紹了皇后碼頭及香港重建區一些現況。在每一首歌之後,阿公阿嬤都會拍掌,好像音樂會是現場舉行一 樣。其中一位演出者用嘴巴造出不同怪異的聲音,更令阿公阿嬤看了哈哈笑。放映後,一個阿公說,看到遠在香港的朋友的支持,感到很感動和溫暖。



與此同時,青年樂生聯盟在當天有一整天的訓練,從早上八時半到晚上八時許。他們分成幾個小組,模擬如若樂生被人縱火會有甚麼應變措施;另外,又成立了樂生巡守隊,因為怕有人會在晚上到樂生生事,於是同學們編排好各人的時間,24小時輪流當值。



放映會後,樂生其中一個好客的陳再添伯伯,說要帶我們一行十人到外面吃飯。他為我們點了煮海魚、鹹菜豬肚、通菜炒羊肉、洋蔥炒牛肉、苦瓜排骨湯、鹹蛋炒苦 瓜、特製蝸牛和蝦仁蛋炒飯,每款三碟,使得我們飽餐一頓,結帳時他自掏腰包1600多台幣,我們都訝異又不好意思。丘延亮老師跟森元美代治先生都搶說這樣 不好,應該由我們來付,陳伯伯有你不理。此時,坐在他身邊的樂生青年聯盟的一位朋友說,「我不會再跟他理論的了,以前也試過這樣呀,他就是不肯讓我們付 錢,他就是這樣。」我對陳伯伯的熱情好客真是無話可說。

回樂生的途中,陳伯伯問我的普通話說的那麼好,是從哪裡學?我說,是小時聽鄧麗君和蔡琴的歌學來的,並告訴他我最喜歡蔡琴的一首歌,叫做 “總有一天等到你”。他說真巧,他也很喜歡這首歌,於是我們就一邊走一邊合唱起來……

樂生的舊院舍,每一座都有不同的名字,我們被安排住在“大同舍”的三合院子裡,那房子本來是一個叫許阿姨住的,因為她正在聯合國開大會,所以我們就住在她 的房子。那天晚上,我和寶寶都睡不著,於是到巡守隊的帳篷,跟他們聊聊天。誰知,不遠處就已經看見陳伯伯坐在他的車子上,跟當值的朋友閒談著。台灣這個星 期,天天也在下雨,晚上非常清涼。



「我16歲被帶到樂生,今年73歲。是學校的老師先發現我有問題,然後帶我到醫院檢查。之後,院方就斷定我有癩病(即痲瘋病)。那時,警察駕駛警車,強制性地把我帶到這兒。

那你有沒有反抗?

沒有。我們是有病的,那有反抗?!

我有想過,如果我是正常人,看見痲瘋病人,他們有的身上長膿瘡;有的四肢五官都變了形,換轉是我,我也會覺得這班人的樣子很可怕。我們來到這裡,大家同病相憐,自然互相安慰,有時說說身體出了甚麼毛病,有類似經歷的院友都會提供一些心得。」

「我從16歲踏進樂生,生為樂生的人、死也是樂生的鬼魂。這兒每一塊磚頭、每一段柏油路、每一個景致,我都是那麼認識也很珍惜;我不需要別人很多的照顧,我只希望以後的日子都能在待這裡。」

「政府是不能相信的。民國92年,他們一邊安撫我們說沒事沒事、不會拆, 那邊廂就在我們的屋子下面挖溝。一天,當我們醒來,發現屋子下面有咕嚕咕嚕的水聲,又好像在搖撼。驚慌之下就問他們發生甚麼事,他們說我們的房子有危險 性、不安全,所以要搬。我們不知就裡,只用了三天時間就搬到我們現在住的鐵皮屋。原來他們在我們的房子下挖溝的同時,已經在山下興建起我們現在住的鐵皮 屋。我是個重感情的人,當時我記起好像遺留了一件紅色的襯衣在舊房子,那襯衣雖然已經穿了很多年,已經破爛,我也不是沒有錢再買,但我很喜歡它呀,所以就 跟他們說我想回去,看看有沒有遺留甚麼,誰知,回去時,發現我那間日式榻榻米房子已經被夷為平地,才不過一天之隔。那不就是現在的新大樓嘛,他們根本就是 預先安排好,騙我們!」

「只要肯搬進新大樓,即時給你三萬兩千多台幣,我們這些不肯搬走的,就甚麼都沒有。那些辦公室及醫療人員,全都被調到新大樓去,我們這邊就沒有人料理;還 有,就是如果你能成功勸說一個人搬到新大樓,一個人再給你五千台幣。政府那邊的人用疲勞轟炸的方法,每天都來,在你耳邊說,搬啦阿公阿嬤搬啦……」

「我很喜歡唱卡拉OK呀,我們這兒都有,用自己的咪高鋒唱出來的聲效特別好,找天我們一起唱,我跟你合唱……」說著說著,我們又一起合唱了恰似你的溫柔和舞女兩首歌。

我們愈談興致愈濃,從樂生的抗爭到香港的社運、物價,又談到大陸農民跟地方政府的鬥爭,就連包二奶和對愛情、婚姻的看法也無所不談,我乘此時談得趣味盎 然,膽子大起來,問了伯伯一個很私人的問題,伯伯,你有沒有想過結婚呀?伯伯答得淡定,沒被我這問題考起。他說,「我現在是樂生院裡最有價值的單身男 子!」笑彎了我們肚皮。

我們一邊談一邊抽菸,我幫伯伯點菸,有時他自己要一根又請我抽一根,這樣來來去去,談得不亦樂乎。

「我明天買一條長壽,送你一包」,他說。

我們按原先的安排,第二天去了九份遊玩,本打算隔天就回來,誰知大雨阻礙了我們的行程,於是在基隆待了一晚。過了兩天,當我們傍晚再回到樂生的時候,伯伯 一見我們,就說,哎呀擔心死我們了,都不知你們到哪裡去了?我跟寶寶不好意思,解釋過後才知道,原來他們那天下午跟行政院長蘇貞昌會面,我們立刻詢問進展 如何?

李伯伯說,「不拆了!他說會保留,他沒有直接說對不起,只說過往都是聽一面之辭……」我對這個消息非常驚愕,腦海裡氾起「蘇貞昌有沒有那麼容易話為」的疑 問,但來不及猜下去,已經先跟伯伯相擁祝賀;轉過面又見到陳伯伯,我又給他一個抱抱,「樂生可能有轉機」,他說。然後,他在放置在自行車前面的小籃子裡找 了找,遞給我那天,他說要給我的一包,0.7毫克長壽菸。

後來,李伯伯和陳伯伯說,我們來到台灣一定要到寺廟去求神庇佑,於是就請了在樂生當義工的林先生帶我們去台北的龍山寺拜拜。他們的熱情和為我們作的安排令 我們千萬個不好意思,因為今次我們其實只是充當郵差,都沒有為樂生做過甚麼。他們卻說,來樂生就已經是一個很大的支援,知道香港的朋友也在支持我們,這你 有甚麼不好意思!



林先生找來他的太太跟我們一起去龍山寺,他夫婦倆又是非常健談的人。原來,林太太在樂生當了三十一年零四個月的護士,她清清楚楚的告訴我們。我問她為怎麼 會在樂生工作這麼長的時間?「我是讀看護的,以前在樂生工作,可以讓我半工讀,而且慢慢發現樂生的院友很友善、很可愛,做著做著就捨不得他們了。」她說以 前不敢告訴別人說自己在樂生工作,她拿過的信封之類的東西,別人都不敢接,怕從她身上被傳染,「從前,有些病人病發的時候,身上會長膿瘡,而且臭氣沖天, 我們親手做的口罩有16層布之多,可還是會嗅到爛臭,下班後身上還有那惡臭,你說,怎麼吃得下?!」

去完龍山寺回到樂生後,他夫婦倆又陪我們步行回到房間,沿途,林太太說,「啊!這是我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家,希望將來我帶著孫兒來這裡,告訴他,這就是祖母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呀!」

「所以樂生不可以拆!如果樂生沒有了,過一段日子,我們可能對著一片空地;或者一幢幢大廈;或者是一個車站,說這兒以前是怎樣怎樣的。對沒有見過樂生的人 來說,一切就好像從沒有存在過一樣。這兒雖然曾經是日本的殖民地,但它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我們不能迴避它,而是重新認識它。」我說。

我們在樂生這幾天,有大、中、小學生、不同的團體和社會人士到來參觀,樂生院儼然成了人文博物館。由於已習慣很多人進進出出,院裡每一個阿公阿嬤都很自然 向你點一下頭或說一聲好,有的會停下來跟你暢談一番。踏進樂生,看見年輕的和年老的人,以溫馨、親切的語氣或閒聊或商討事情。在這場運動當中,他們彼此了 解、互相幫忙。我想,不經意間,這造就了一種生活的傳承。老人家的慷慨熱情,從他們身上沒有一絲悲情,因為阿公阿嬤跟每一個人一樣,每天都要解決衣、食、 住、行的問題,再加上這個星期,16日迫遷的日子臨近,他們更要四出跟政府不同部門開會、談判,跟來自世界各地來支援的人會面,他們都說很累很累。

雖然事情好像有了轉機,但大家都沒有鬆懈,正如一個阿嬤說,「那些政府的人、政治人物的口頭承落都不可信,直至他們把這些都具體落實成為公告,那才是最大的誠意。」

所以,樂生的運動不能鬆懈,務必要繼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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