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0/2005

今夕是何夕

今夜,她獨自走在這條大街上。這兒其實是一個小市集,由一個休憩亭作為中心,然後向四面的街道伸延開去。而她現在站著的這一條大街,是其中最繁盛、最熱鬧的。白天的熙來攘往、到處的叫賣聲,阿姨阿嬸阿叔老公公老婆婆吃完早茶買完餸的聚腳地,對比起晚上的靜謐、休養生息,兩重風情都教她戀戀。她在這兒,大概也留下了廿多年的汗毛。每一天上班、下班,她都得穿過這條還沒有被汽車沾染的人行道上。她曾經想,在這個急速的發了瘋的世界,假如有一天政府說甚麼要把這條老街拆掉,然後賣給地產商作重建發展,她真的會跟政府拚命。家的微溫,是買不到的。你可以在家附近做買賣,但這條街裡所有買賣的總和不等如買賣,出奇嗎?

當然,廿幾年了,這條街的變化也很大。從前,小學下課後下午五時多,這裡準會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小販攤擋,賣紅豆沙芝麻糊的、賣鷄蛋仔夾餅、賣糯米糍砵仔糕的、賣土製辣魚旦生腸頭咖哩魷魚的、淨賣甜粟米的、賣碗仔翅生菜魚肉的、賣燒賣糯米卷的、賣串燒牛肉串燒紅腸串燒鷄翼的、賣豆腐花的豆腐西施、還有賣炸油糍炸魚旦炸釀青椒炸乜炸物的,擺滿半條大街。作為小孩,面對著那麼多的誘惑,怎會不垂涎三尺,於是只顧跟媽媽嚷著要這要那;所以,她不時就會聽到媽媽的喊打聲,因為小孩實在太囉嗦、死纏不放,務必要買到一兩件煎炸甜點方肯罷休。那時,那有人想過會珍惜、唏噓、懷緬這樣的景致?

現在呢?這景致像變成了人們口中各自的傳說。現在嘛,本來是小販攤擋的街道兩旁,換成了各個品牌的電訊公司,68蚊免合約1500分鐘夠哂你傾、美輪美奐的余仁生分店、林林種種的出口成衣店,水貨Emily、Abercrombie & Fitch、agnes b、永恆獻世的Adidas & Nike... 日本城......數不盡的現代人的生活圖像。也不是沒有例外,這兒有一間賣豆腐花的店舖。十多年前,一位老婆婆每天推著一架木頭車來到這兒,木頭車上面擺放著她親自秘製的豆腐花。最初不為人熟識的時候,賣豆腐花的人不多。後來,小社區就是這樣,好的東西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買豆腐花的人龍隊伍掩蓋過其他小販車的曝光,怎不令人牙癢癢。自從小販管理隊把流動性極高的小販攤擋在這兒趕盡殺絕以後,就只有這老婆婆的豆腐花擋攤能避過浩劫。為甚麼?因為她有能力把一部分賺到的錢,在同街租一個小小的鋪位繼續擺賣,其他攤擋則沒有這麼幸運了。由於年時已高,現在也很少看見賣豆腐花的老婆婆了,現在打理店舖、做豆腐花的工作,也交由她的兒子、媳婦和孫兒去辦了。

但這是家呀,就算它已變了樣,就算面目已全非,可你依然知道這兒是你不會蕩失之地,無論商舖不停地變遷,你依然能順心找著它的出入口,它的暗角處、它的繞道,因為這是家,從外頭下班乘車回來,你會釋然、隨意、放心、安全,這就是家。今夜,她獨自走在這條大街上,她害怕,害怕有一天,她會失去它。聽說,這大街被一個大型發展商買下來,租金以幾何級數上升,本來在這兒經營的小商戶因捱不過昂貴的租金而悄悄離場了。

那年她廿四歲,她看見一些三十開頭的朋友,為著自己的前路、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自己剛建立的兩口子的家而東奔西撲。那時,她心裡一句:自尋煩惱到。她為他們沒好好把握自己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未來而瞧他們不起。現在呢?世界原來不簡單,生活也不怎麼容易過。她看見很多醜陋,她看見在公共醫院裡,實習的醫生和護士怎樣把病人看作是一個又一個數字來處理,看見他們怎樣在捆綁著聲嘶力竭的老人的同時嘻哈玩笑;看見警務人員在處理因他們的過失而丟失了事主的身份証明時的左推右擋,看見本來已受盡剝削的低下階層人士再怎樣互相踐踏剝削。這種由源初麻木的相信到現在的質疑甚至是不相信,她認為這也是人生旅途中的必經之路。

往後的日子怎麼走?是一個謎。她只知道,她需要知道多一點。人的恐懼在於不知而又無中生有,這種誠惶誠恐教人折騰。她怠倦了為自己製造幻想的園地,她只想來一場劇力萬鈞的實戰,她只想一路走來,她依然會記起自己的家,原是那麼的質樸。

11/19/2005

六方會談

上星期三,我跟五位分別來自南亞諸國的代表進行會談,為要跟進我們六人合辦的俱樂部的營運狀況。除我是來自香港的代表外,其餘五位包括:巴基斯坦代表艾沙小姐、奧司文文先生和阿薩斯先生,來自菲律賓群島的佐龍先生和尼泊爾代表羅積架小姐。

今次會議由我充當主持人。一開始,我詢問各位對於本會自成立以來,於活動設施、活動項目的內容,以及時間安排上的意見。

阿薩斯先生首先發言。他認為,活動的內容倘可,如果能夠增加多一點刺激性就更好。

奧司文文先生認為,活動的時間太短,令參加者不能盡興而歸,於是建議本會延長開放時間;艾沙小姐也持相同意見。

另外,羅積架小姐提議,可舉辦多些有獎問答比賽,以吸引參加者的興趣;艾沙小姐再舉手表示持相同意見。

此外,他們對活動的詳細內容作出了一輪相討、辯論。由於爭持不下,阿薩斯先生遂提出一個較輕鬆的問題,好把室內熱騰騰的氣溫稍稍冷卻下來,我即時在旁推波助瀾以避過膠著的氣氛。阿薩斯先生挺身而出,問問大家對理想的看法。

大家雖然對阿薩斯先生在這個時候提出關於理想的問題都覺得有點突兀,但到底明白他的一番苦心。於是,奧司文文先生帶頭說,他希望將來成為出色的板球好手。我想這個原因很簡單,差不多每位來自巴基斯坦的朋友也愛玩板球;佐龍先生則說,他將來希望成為一位NBA籃球員,因為他老爸很愛看NBA賽事。至於羅積架小姐就說,她想當一個出色的歌手,她還即席扭擺身體獻唱了一首歌曲,令在場氣氛輕鬆起來;阿薩斯先生則希望當一個出色的警員;至於外表溫文爾雅的艾沙小姐所說出的願望,令大家都有點意外。她說將來要做一個殺手!我聽時確實有點毛骨悚然,問她決定了何時動手沒有,還有在那兒,要殺什麼人?她回答說,決定在凌晨1時,地點是油麻地廟街那間7-11便利點,要殺的人是:羅積架小姐、我,還有她自己;至於動機則未明。

最後,阿薩斯先生問起我的理想來。被這個好像已經離我好遠好遠、很久以前已經消失了的問題,一時間不知道怎樣回答,手口表現得笨拙起來。

他們說出自己的理想時,眼裡散發著冀盼和瀾漫的笑容,而且渾身充滿動力,他們的純真和熱情教我好不羨慕。最後,我告訴大家我沒有理想,結果當然是一片噓聲。我很想告訴他們,但終歸沒有說出口,自從我知道人生原來不是綫性地持續向上發展,而是呈上下左右前後搖擺之後,我對於關乎理想的問題就會表現得疙瘩起來。

小詩列傳

小詩說,她是在廣州出生的。她在廣州有很多親戚,有阿婆、兩個姑姑、表妹......

小詩媽媽說,小詩是她和丈夫在廣州一所孤兒院裡收養的。

這樣說,小詩可能不是在廣州出生的。

幾年前,小詩媽媽跟丈夫申請來港獲批,一家三口,生活雖然不富裕,也算開心。

三年前,小詩爸爸病逝,三口子的家起了變化。往後,母女倆申請綜援,可是,政府要求申請綜援的單親媽媽也要出來社會工作,所以小詩媽媽前陣子在「萬寧」幹過短期店務員然後被炒魷後,因怕將來年紀大沒技能沒人請,於是現正修讀保安證書課程。

我跟小詩和小詩媽媽還未算熟落,這一段往事也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小詩平日跟我相處時,並沒有提到這些經歷。

昨天,我陪小詩等她媽媽放學,等待的時間也實在長,於是我們閒聊起來,我問,

小詩,如果現在有$1000元,限定你要在一天內把它花光,你會把它花在哪兒?

小詩想了一會,然後說,我會全部用來買東西吃!(小詩睜大眼睛、提高嗓門,好像 $1000元就在眼前。)

那你會買什麼食物呢?

第一,鮑魚!

我在超市看過那些罐頭鮑魚,一罐 $398元。那麼,$1000元減$398元,你現在剩下$602元,下一樣你想買的東西是什麼?

小詩想了想,然後說,可樂!

買多少?我問。

10罐。

10罐可樂算它$50元,你還有$500多塊,接下來買什麼呢?

呀,魚翅!小詩靈機一動說。魚翅好好味,不是街邊的「碗仔翅」,而是那些一排排、很爽口,真的魚翅呀!食神小詩駕到。

說著說著,$1000元就買三樣東西。

蘇娣,你有沒有男朋友?小詩急轉話題。

我...呀...有...有呀...我吞吞吐吐地說。

哦,就是上一次在地鐵站口遇見你,站在你隔壁的那傢伙呀?你那次謂他只是你的朋友喎。

男朋友也是朋友的一種,我詭辯。

我唓...小詩沒我好氣地說。你猜,有沒有人會暗戀我呀蘇娣?

話明暗戀,我怎麼會知道呀?

必定沒有喇。

為什麼?我問。

我這樣粗聲粗氣,男孩子都喜歡嬌滴滴的女生。

但是我男朋友跟我說,他就是喜歡我粗聲粗氣,不像其他女子般,常常要男生說謊來逗她們歡喜。

有這樣的事嗎?小詩不大懂我這話的意思。

小詩,你喜歡的男生,要具備什麼條件呀?

要善良。

為什麼要善良?

阿媽說,人最重要是善良,我也是這麼認為。

小詩,那在這個世界上,你最痛鍚的人是誰?

唔...馮山啦(小詩的同班同學)、另外幾個朋友(沒有說出名字),還有阿爸。(小詩不知道我已經知道她爸爸經已過身一事。)

因為阿爸不會駡我......

說著說著,小詩媽媽轉眼放學了,就站在我們面前。

媽,我很肚餓呀,請我吃東西呀!小詩一看見小詩媽媽,急不及待地說。

食、食、食,食你個頭呀!昨天買了四十多塊錢的東西給你和馮山吃,現在那還有錢!

我相信小詩媽媽說沒錢,是真的沒錢。

好啦好啦,媽,我肚子真的很餓呀,求求你啦!

說著說著,由於我要趕搭回家的巴士,就跟她母女倆道別了一聲,然後掉頭繼續上路。走了不遠處,回頭看她倆的背影,小詩拖著媽媽的手,咀巴還在侃侃而談,想必還在哀求小詩媽媽請她吃東西呢!

11/13/2005

袁彬左傳


袁彬,一個我認識才兩個多月而近來常常見面的人。

他身高大約150cm,身形胖胖的,眼睛細長如絲,鼻頭圓碌碌,笑起來「面珠登」像兩半小型富士紅蘋果各掛在左右邊臉上。他的頭髮濕漉漉的,口齒不很伶俐,我還留意到他頸後不知什麼原因長了很多疙瘩。

聽說,袁彬跟朋儕的關係不好,老是為芝麻綠豆的事起爭執。通常,袁彬於爭執開始時便會遭到圍剿,不過他也不甘示弱,總在最後一口氣處掙扎。所以,起初認識他和他的「朋友」時,我總是有所芥蒂,生怕他們於我面前吵起來時,我會索性著他們就地訴諸武力好了,就當發洩一下平日積壓在胸口的鬱悶,於身心也算健康。可要是被其他不知好歹的人知道了,準會給我冠上教唆他人廝鬥之罪名,到時真是清水洗不清喇!

過了不久,我真的被捲入袁彬跟其他人的爭 拗之中,他們總愛把我夾在中間,然後從我的左耳起、右耳止,再由右耳起、左耳止來回不下數十次的你還我一句, 我敬你十句這樣子喋喋不休。最初我也嘗試擔當和事佬,先停止爭執然後逐一詢問事端的源起;經過不少次同樣的情況,我會不耐煩地大喝一聲:「夠了!你們到外面吵夠了 ,再回來找我!」一天,於放學後的時段,袁彬又跟一個女孩鬥起咀來。這次他們不在我的左右兩旁而是在我的背後吵起來。不久,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從左至右,又從右至左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不下十次。我在書桌面前,本來想好好預備明天要上的課,但他們愈鬧愈興起,腦筋一轉念,我就出了個鬼主意。

背後一片腥風血雨之際,我在書桌上發現了一枝上次慶祝鬼頭鬼節時所用剩的假血,然後趁著混亂之時,我在自己的大姆指和食指的窩間滴下了我第一滴血,繼而慘叫一聲:啊!房間突然一片沉默,袁彬和那女孩停止了追逐,我再乘勝追擊,瞇起雙眼,以慘絕的聲音說:「好痛呀!痛死我喇!你們追逐時撞向我,令我的手指給卡插在桌板之間呀!嗚嗚...嗚嗚...」他們上當了,兩人望著可憐兮兮的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內心立時會起魔鬼的竊笑,心想:他們會不會因為闖禍 了 而停止爭拗?可是,不過兩分鐘,新一輪的爭吵又開始了:「最衰你呀,係你先伸腳把我絆倒,我才這樣生氣!」「你衰先呀,是你用澆花的水噴我先 呀!」...... 唉,我降服了,只怪我開心得太早。當時欲笑不能笑又給氣住的我,現在回想起這個情境,就好像遇見兩個卡通人物,在電視公仔箱裡跑來跑去一樣,令人會心微笑。

事後,我聽見有人跟袁彬說:「你的咀巴說不出好話來,難怪那麼多人不喜歡你,你應該檢討一下自己!」他今年才11歲,怎樣檢討自己?我心想。我記得那次爭執之後,我問了袁彬一個問題:

袁杉,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沒有,他回答。

一個也沒有?我追問。

沒有呀,他依然答。

那我呢,我不算是你的朋友嗎?你也太過份了。

他登時有點不好意思,臉蛋兒脹紅起來,然後稍一不慎,洩露了一句:他們說我......。

說你什麼?我立即追問。

唔...唔講喇,好瘀的呀!他欲言又止。

講啦、講啦......

唔講呀!

你好野,連我也不說!

他們說......說我 (比平日更結舌) ......說我臭呀!

說你臭?!我終於明白他吞吞吐吐的原因,那對10來歲的人來說,是很侮辱的指控。

你的感覺怎樣?

不開心。

第一次,我從袁彬口中聽到他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

其實,我對袁彬的好感,始於一次賣物會的籌備過程中。

那 次,我們的組員連同我一共有六人。其中五個都是女的,只有袁彬一個男孩子。到了賣物會舉行前兩天,我發現我們還有很多瑣事還未預備好,於是我召集了全體成員開緊急會議。首先,我要知道我們已經準備好的事項,再檢查還未完成的事項。誰知,那幾個自以為聰明絕頂的女孩,不是逗其他人說笑話,就是行行企企食幾味 (媽咪麵) ,只有袁彬一個,從頭到尾認真的跟我一起為賣物會的事宜做紀錄、點算貨物。

我給他兩張紙和一枝筆,叫他紀錄下我們需要的桌子和用來裝果汁的杯子的數目,他寫著寫著,突然停下來說:我不懂得寫「桌」字和「杯」字呀。我說不打緊,著他以圖代字,把桌子和杯子先畫下來。我又點算每樣貨品的種類和數值,著他以乘數運算把貨品的總數記下,從中發現,袁彬的數理根基並不賴,而且比其他只顧嘻哈的女孩更好。那時,我就覺得袁彬是一個很好的人,不過,別人不懂得欣賞他的好。自此,我很留意袁彬的一舉一動,還從別人身上打聽關於他的背景。據說,他媽媽離開了他和他的爸爸,而他的爸爸會因為很小的事動手打他,打得也夠兇。

比起一些被朋儕排斥的人,他的反應不是不敢作聲,而是長期以一敵眾 (請記著,他口齒並不伶俐),他好像以此作為跟其他人唯一的聯繫。

那一次賣物會得到空前成功,使各成員都士氣高昂,於是,我決定請大家喝果汁!其實,我知道在整個賣物會當中,袁彬是最投入的一個,所以本著人總有偏頗之心,我於預定喝果汁的時間之前,靜悄悄在袁彬的耳邊說:不如我兩先飲為敬好嗎?誰知他不知好歹,說等跟他們一起來喝更開心。

最近,我跟他一起讀麥兜系列之「我比較肉」。可能他也實在納悶,所以每天也興致勃勃找我一起閱讀此書。雖然他有很多字不懂得讀,而我就像小老師一樣,跟他一邊讀一邊說笑話。我們大聲朗讀,像要讀給全世界人聽似地。袁彬呀袁彬,我真的希望你認識多些字,好等將來跟人吵咀時,更上一層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