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7/2006

在首爾遇上李英愛




站在首爾Pacific Plaza大酒店門前,正等候借用酒店廁所的朋友,一輛的士在我前面停下。車門打開,年約四十歲的一位女士,穿着緊身的黑色絲質背心,下半身一襲向外散開的白色尼龍半截裙,踢着一雙鑲有珠片的丁字踭高跟涼鞋從車廂裡優雅地走出來。她頭顱仰高,視線向下打量了我一下,看我踏着「人字拖」、披着雨衣,濕漉漉像隻「落湯鷄」似的。她盯了我一下便昂首闊步,走進酒店大堂去。頃刻,還以為自己身處香港;稍稍定神,才意會到:剛才那種眼神,是城市人的標記。這之前,我剛和其他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參加反FTA(Free Trade Agreement)示威,聽說當日的遊行人數達十多萬,但這十多萬人在這些紳士淑女眼中,算得上甚麼?

7月12日上午,我們還身處距離首爾三個多小時車程的農村Young-Dong,下午的工作坊正要開始,分別來自香港、台灣和南韓的導師,神色嚴肅的跟我們滙報了正在首爾進行的一場為期五天的示威,抗議南韓政府跟美國簽訂「自由貿易」協議。此正是七個束亞城市廿多位參加者此行的關注,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底下的民眾生活,經一輪商討,決定取消原定的「受壓迫者劇場」工作坊,匆匆收拾行裝,往首爾進發。

車子駛近首爾,我仰頭一看,在我們右邊的草坪上,豎有一塊大型廣告牌,是李英愛的化妝品廣告,原來我們已經遠離生活了一週的農村,進入了城市的軌跡。

示威的一個環節,乃連續100小時的馬拉松街頭演出。我們的南韓朋友一共五人也有參演。演出開始,一個穿著白色襯衣的演員,站在後排中央的位置,手裡捧著四個發泡膠飯盒,其餘四位穿著雨衣的人站在前排,各自做著機械式的勞動動作。每隔一陣子,男子口裡就會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響,其餘四人逐一從他手裡要過飯盒,狼傖地吃過飯後,男子就會宣佈一個消息,聽過消息後,其中一人就顯得心灰意冷繼而憤然離去。每一次叮噹聲響起,工人們吃過飯後,都相繼有一人離場,其餘的繼續工作,速度則不斷加快,直至最後一個都支持不住為止。

演出場地是一幢銀行大廈對開的一片空地。有趣的是,當晚,動輒有數百名警察不停在這附近穿插,時而坐在空地上(即演出場地的後面)不知等候甚麼命令,時而列隊步操。待久了,有些警員還看似甚有興趣的觀看我們的表演呢!

7月的南韓,軍警的神經都崩緊似的,此行另一天,我們往探訪平澤市(Pyongtaek)的農民,平澤市乃駐韓美軍基地所在,位於首爾南面約一小時車程。這一百年來,由於日軍、美軍的部署,當地居民不斷被迫向海邊一再遷移、更有自行填海以求安身之所。近日美軍準備擴充基地範圍,目的是對應一海之隔的上海,防堵中國。該基地周圍更設置路障水管及導電管以防範有人進行激烈抗議,南韓政府與美軍協議於2008年將龍山(Yongsan)美軍基地全盤搬到平澤市,政府亦有權以強制收地法令(Eminent Domain)隨時收回土地而無須賠償,故當地居民的反抗愈演愈烈,據說,在1979年有500個家庭在此處居住,現今剩下的400多個家庭,壯年已過,卻還在跟政府、和命運進行抗爭。

探訪當日,本打算由當地社運人士及藝術家安排我們探訪基地附近的居民,誰知當巴士駛至一路口時被警察截停,擾攘一輪才知道該處日內將有大型示威抗議,警察見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又是外國人,生怕我們加入示威隊伍「生事」,於是立即通知長官,而地區長官更通報首爾的警察總部,隨即派遣為數過百人的隊伍來阻截我們。

想進入平澤市不得要領,我們便按原定計劃,開車到首爾探訪當地貧民區Poidong------ Poidong設有一個類似物資與行動中心的「總部」,一共三層的自建樓房,地下是擺放物件,也可用來當作舞台,今次我們的獨腳戲就是在地下演出;二樓是資訊中心,內有電腦上網,煮食用品一應俱全,我們就是在這兒用餐和進行交流。乍看來根本意識不到外面就是垃圾堆填區。我們甫抵達,就跟當地的貧民主席會面。她說,Poidong的居民自70年代期間被政府遷移此處後,一直過着「原地流放」的生活。他們沒有土地也沒有身份証,連自來水和電力供應也沒有,亦不能申請遷往公共房屋,只能在垃圾堆靠拾荒為生,長期飽受各種歧視,總體上從沒有一個Poidong居民能夠離開,自力謀生。主席還說道,上屆奧運和亞運期間,政府更勒令居民只可在Poidong的範圍內活動,不可外出。此後政府更宣佈要追討他們幾十年來居留此地而「欠下」的所謂債項。流徙者於歷史上了無位置的悲哀,可見一斑!我們這群國際旅行人一時無語應對,只能以一句「cum sum mi da 」(多謝哂)概括了內心複雜的情感。

來自南韓、日本、台灣、北京、上海、廣州及香港等地的戲場工作者,背景不一,因為「東亞民眾劇場網絡」(EAPTN)舉辦的「戲劇工作者工作坊」計劃,集合在南韓,參加為期三週的戲劇工作坊;由來自菲律賓、台灣、美國、巴西、威爾斯等地的導師,傳授不同形式的劇場訓練;除了演出自己的獨腳戲,我們更攜手創作一個關於全球化影響下的民眾生活的作品巡迴演出。

期間,我們共同生活、輪流負責燒菜煮飯、洗廁所等工作;由於日程緊密,不是體力勞動,就是上工作坊、排戲、演出、開會、分享、外出探訪。由是,各人都顧不及整理儀容;除了看著滿身被蚊叮蟲咬的疤痕時,想到回港後一段時間不能穿短裙、短褲而有點兒難過之外,在農村生活,卻讓人有種「淨化」。在城市住得久了,每天出門前都要整粧待發,也很久未看過自己的真面目了。

工作坊初期,由於語言不通,「鷄同鴨講」。當時心想:「弊,這個月怎捱下去?」經過一個月的集體生活,深深體會,人與人的溝通,從來都是一件很費力氣的事。例如南韓人很著重團結,口中常常強調Solidarity (團結),讓成長於香港,「個人主義」意識較重的人莫衷一是,我們認為個人的情感、問題理應被正視的同時,南韓人在工作坊,又或見於去年香港反WTO示威時的機動性與組織性,又往往令事情有進一步的推進;這兩者之間的取捨,或許就是我們互相揣摩、討論的重點。行程中,我們花了很大精力在以畫圖、肢體語言及翻譯的溝通工作上;在面對文化差異所做成的爭論時,我們會感到氣結、七孔生烟;但過程中,卻感受到每個地方的人,都付出了最大的耐性,我們是那麼渴望,並且努力地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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